事情都坏在那只苹果身上。
遥想当年,伊甸园里,日子过得好好的,一条该死的蛇多管了闲事,怂恿人去摘树上的苹果,蛇是园子里的消息灵通人士,喜欢惹事生非,它知道苹果树的秘密但不知道上帝的苦心。蛇是不会料到后来的事情的,当时它只是有点卖弄学识罢了。夏娃作为女性显发出她的好奇心十足,显出对物质的敏感,而亚当先生比较拘谨和木讷,以他的纯朴和智力,当时还没学到狡猾。事发了,当上帝查部的时候,亚当把事情原本供出,没想到为他的女人遮掩,引出夏娃对他的原罪般的埋怨(这是另一个话题,在此不表)。《旧约》上没说上帝听罢是什么表情,他后悔造人了吗?他后悔多造个夏娃吗?他在窃喜,这一切原来就在他的套子里?
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不解,为什么偷来吃苹果是人的原罪呢?上帝是仁慈的,为什么人的好东西都要靠偷呢?苹果是偷来的,普罗米修斯的火也是偷来的。过去以为偷是原罪,后来才意识吃苹果是更深重的罪孽。上帝不让人吃苹果,是体恤人的意思,人吃了,辜负上帝的好意,罪就犯下了。人就是那样的动物:放着满园子的好东西看不见,就看见了那只不让吃的苹果。(这又是一个象征。)吃了苹果,就要遮羞了,(这是自以为比其他动物高级的第一个动作)就被逐出伊甸园了。
许多年之后,另一只著名的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,打在牛顿的头上。苹果又一次扮演了启蒙和诱惑的角色。
我在《一个时代的神话———爱因斯坦的一生》一书中没发现苹果的踪影,看见的是满头蓬乱白发和白胡子目光直直的大脑袋。我推想,历史到了爱因斯坦的时候,苹果的象征意味已经深入人的骨髓,吃与不吃都没关系了。
书中有封写于1951年的信特别有意思:
亲爱的爱因斯坦先生,我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,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像片。我想你应该理理发,那样你的样子就会好看一些。
你的忠实的安·G.科辛
小女孩已经知道好看了。她的标准和爱因斯坦的标准不同,或者说,爱因斯坦不关心头发好看或样子好看的问题。他是上帝的信使,发布了天机。在我看来,他是半人半神的。
在人所吃下的一个又一个苹果中,爱因斯坦是迄今为止最大最新的一个苹果。
一个人,洞悉了天机,在世俗生活中,还有什么趣味呢?那么空阔那么抽象的公式,公式直指宇宙,而人在地球上,在人的包围中,在劝告理理发的叮咛中,在世俗生活中,他必然是心不在焉的。爱因斯坦用探求更多的天机来平衡这一切。他至死都在思索量子理论。此外,他也发布一些不合时宜的论调,以阐述自己对人的权利的关心,对和平的期待,对核武器的警惕。这使他有别于那些“纯粹的”科学家。
一个真正的科学家,对自己的科学成果,既是欣喜的,又是疑惑的。他懂得,人无论如何谦卑,内心的冲动是要当上帝的,创造万物,穷尽宇宙间所有奥秘。在人类的历史中,教会一再充当砍伐苹果树的角色,企图阻碍人对上帝秘密的洞悉,对上帝的摹仿。历史证明他们是徒劳的。中国的老子把人的理想的境界定为无知无识,推崇赤子之心,他也徒劳。人类作为被驱逐者,当然只能继续向前,寻找更多的苹果,然而,伊甸园的生活作为一个永恒的比照,映衬出人的处境的苍白和矫情。在生产力成千上万倍地翻番之后,人的内心的幸福感是上升还是下降?在支配更多物质之后,亚当和夏娃是否更为融洽?骄傲和徒劳交替呈现,也给爱因斯坦等伟大人物的身上抹上了悲剧的色彩。人的每一分努力都有回报,但他们归根结底是徒劳的。这样的宿命能不令人感伤?
于是,我们也可以说,那个六岁女孩的话是对的。她坚持了一个标准,这个标准对绝大多数的人是合适的。她的标准就是好看。无论人进化到哪一步,对好看的向往平衡了我们的焦虑。这个基因也是上帝种下的,以挽救被科学家们翻覆摆弄的世界。(本文选自江西教育出版社即将出版的《三思评论》)